陳扶助： 平凡的好人

　　(前言：本文強調受頌揚的華僑，應不限於富商的奉獻，軍政界的翹楚。像故事中的菜仔店人，小菜農，因為積極行善，飲譽一方，也應被推崇 。)

　　僑校開學了，我應聘到棉蘭佬群島一個濱海城市教中文。平時活動都局限在課堂和宿舍之間，極少接觸外面的世界。此次週末連續有三個假日，心生逰興，信步到附近公園裡踏青，聽啁啾鳥語，賞爛漫林花，怡然自得。一個人漫無目標地閒逛，不知不覺間已走近通往郊區的四級雙車道公路，碰上一陣出殯行列，繞不過去，只好駐足觀望。跟在靈車後面的人群特別長，像黑簇簇的螞蟻陣，望不到盡頭，大夥兒靜默地移動，氣氛肅穆而憂鬱。我靠近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伙子，輕聲問他是什麼大人物辦喪事呀？對方搖搖頭表示不清楚，只說是母親叫他來參加的。面對這個不尋常的場景，我暗自納罕，竟逡巡不忍走開，數百個陌生的臉孔閃掠而逝，我呆呆地站在一棵路燈柱下，若有所思，似有所待。驀地裡有人拍一下我的肩膀，竟是我的文藝同好，又是學校董事丁某，習慣上我尊稱他丁董。這回我又找到發問的對象了，而且肯定他會滿足我的好奇心，丁董說這裡談話不方便，要我下午去他家品茗，原來他也是來送葬的。

　　下午三時，我應約進入丁董寬敞而雅緻的客廳，賓主毫不拘禮地相對坐談，他問我習慣喝什麼茶？我回說云南的普洱；他說換個口味如何？有中國朋友送我頂級的西湖龍井，想不想試試？我表示客隨主便。他知道我想問他什麽，就直奔主題，引入出殯的那回事。丁董回憶他在本市居住已有數十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特殊的送殯隊伍，通常達官顯貴，富豪望族辦殯葬儀式，是先進教堂做彌撒，然後由警車開道護送靈柩駛往墳場，送殯的車輛各取方便，或緊跟，或繞道，最後群集在下葬的地點，默哀致敬，入土為安。但今天我們看到的就很不一樣。我隨聲說：是啊！怎麼沒看見多少車輛？丁董從容地啜幾口熱騰騰的新沏綠茶，再起身捧來一大盤陳皮梅，金桔蜜餞之類的果脯。然後用蓋棺定論的口吻說死者並不富裕，也沒有什麼名氣，只是個平凡的好人！因為卑微，所以平生交往的都是些草鞋木屐的村民。

　　[您和死者是老相識吧！我想記錄下他的事蹟，在這個繽紛多彩的人生旅程，點燃另一支火炬，給我更詳細的資料，可以嗎？ ]

　　回應我的誠懇請求，丁董才開始他的冗長敘述：

　　他說：華人居菲大部份在城市內從事商貿，有資本的或去市郊開工廠當老闆，而他是落戶在偏遠的山野種蔬菜的，所以識與不識者都叫他阿菜，三十歲左右的他從泉南農村移民來菲，在家鄉他幹的是莊嫁事，不懂得做買賣的技竅，帶出國的細軟， 只夠維持一年半載的開銷，身邊還攜著花朵般的嬌妻，遲早總要生男育女，這擔子壓在阿菜肩上，真的很沉重！他急著找入息，就去農場裡討一份摘果子、除草種瓜的粗活；後來轉場升做菜園的工頭。薪金雖不多，衣食住宿已平穩無虞，在勞苦平淡的日子裡，小家庭又添了新成員，這也是年輕夫婦夢寐以求的喜事。孩子帶來了無比的歡樂，當然也增加了奶粉，嬰兒食用衣物等各種開銷。做工頭薪金有限，如何擺脫入不敷出的困境，時常讓他瞪著天花板，深夜仍無睡意。機會總算來了，有個經營零售業--習慣叫菜仔店的老鄉，想回國探親，問他有沒有興趣接手，條件很優厚，只點算店中的存貨，分期付款，毋須轉讓費。夫妻兩口子再三商議後，決定棄農從商，走一般華僑致富的途徑。憧憬總是美好的，經營零售小商店比較簡單，老鄉也真誠希望他賺錢，把自己做買賣的經驗鉅細無遺地告訴他。接手後諸事順利，一季度的盈利，強過做工頭一年的入息。

　　可是屁股才坐暖又看到新變化，阿菜發現這社區十家九戶是窮人，才認識幾個月的顧客，就開口要賒借欠賬，今日是糧油，明日是調料，說好十天內還債，但完全不兌現或僅僅兌現一部份，舊賬未清，新賬又添了幾筆。菜仔店賣的都是生活必需品，來採購的過半是家庭主婦，阿菜生成一副軟心腸，不忍看別人的愁眉苦臉，低聲下氣，欠賬的越來越多。一年半載的相處，才知道他們的窮相都不是裝的。這附近沒有什麽工廠，自然資源，日漸枯竭，窩在屋子裡的  男女，生育力特別旺盛，食口增加，就業機會相對地減少。老人孩子病了，無錢看醫生買藥，向銀行借貸要有抵押品，倒是阿菜有求必應。來找他借點買藥錢的，有時還把臉黃肌瘦不斷咳嗽的小孩抱過來，阿菜不會見死不救，他的善良慷概，通過受助人的口碑，開始流傳遐邇。阿菜的老婆知書識禮，會打算盤，她發現小店的營業量有進步，可賒欠的賬目膨脹得更快，向二盤商進貨都要付現，手頭用來周轉的現金拮据了！收支落差的趨勢很明顯，兩口子煩惱極了。情急之下，老婆只好從家務裡抽點時間找補貼，她有手藝，能蒸糕做粿，精製夾心包子、放在店口賣很方便。饞嘴客食髓知味，消息傳開去，每天限量的產品，漸漸供不應求了。賣糕餅的收入都是現金，暫時緩解了無錢進貨的難題。無奈這社區經濟狀況太差。阿菜又抓不牢錢袋子，兩夫妻辛苦了將近兩年，看看撐不下去啦！剛好老鄉探親回來，他如實相告，老鄉倒也爽快，願意收回這個爛攤子。

　　兩夫妻抱著孩子抖抖衣袖，只帶走一箱子厚厚的賬單，乾脆學戰國時代的馮諼，點一把火把它全燒了！

　　生活的鞭子，不許他停下腳步，阿菜做小生意失敗，只好重操故業，在偏遠的山區租一片荒田，種植瓜果蔬菜，那份汗水和泥土混凝的工作，一直忙到他精疲力竭，躺下去再也沒能掙紮起來，結束了勞累的一輩子。可是他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好感是多麼深刻，數以百計的窮苦家庭欠負他的錢債，得到他的資助。他晚年的收入比較穩定，但很少存儲，把粒積的血汗錢都匯寄去家鄉，幫助被戰亂蹂躪的親朋戚友。還把半打的兒女撫育成材，在醫療文教各方面嶄露頭角。

　　他平凡卑微，所以報章上看不到他的名字，達官顯貴不認識他，僑團組織沒有他的席位，唯有草鞋木屐的本區村民才知道他是個宅心仁厚的好人，一個中國來的農民。

　　聽完丁董的敘述，從故事主角的平實人生，讓我領悟到做好人的真諦，即使錢財不多，本事不大，只要一輩子做好事，慈悲為懷，仍然有資格做個好人，在芸芸眾生中被懷念、受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