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乘風破浪八千里路雲和月 ——讀《島夷志略》的一場跨時空對話

　　在馬六甲的海岸邊，極目遠眺，天海一色，浩渺無垠。我手中捧讀一冊古籍——《島夷志略》。海風吹拂，清新爽朗，波光瀲灩之中，我彷彿正與七百年前的航海者汪大淵，共同凝視這片蒼茫海域。他以筆為帆，繪出波瀾壯闊的“八千里路雲和月”；我則以心神入境，穿越時空，與古人並肩遠航。這不僅是一場閱讀，更是一段靈魂的旅程——以文字為舟，駛入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踏上一段關於認識與回望的文化遠行。

　　我想起古代淡馬錫龍牙門海峽的峭岩與險灘，那是泉人向海而生、“下南洋”的地理起點，更是精神的航向與文化的錨點。正是在《島夷志略》中，汪大淵將這塊宛如龍牙的礁石標記於航海世界的邊界。他記錄當地人劫掠船隊的史實，也書寫華人在龍牙門販貨通商、雜居生活的痕跡與點滴。文明交會並非征服與掠奪，而是交流與互鑒的初始。《島夷志略》所記錄的，不只是風土、物產與人物，更包含一種雙向的凝視與文化態度。龍牙門的巨石，不只是風浪中的航標，更是文明互動與記憶交會的見證者。

　　《島夷志略》絕非尋常遊記。它雖以“地志”為體，卻蘊含超越疆界的想像力與世界觀。汪大淵筆下的地理與人文，自“萬里石塘”至“太平闍婆”，從“敬唐人如親”的勃泥，到暹羅，以及南中國海至印度洋沿線的風土人情與信仰習俗，皆栩栩如生。他不避奇聞異事，也不拒傳說軼聞。那些看似離奇的敘述，恰是古人面對異域時真實情感的映照：驚異、好奇與試圖理解。在那個尚未被全球化平整的世界中，每一次航行，皆是一場與未知的正面交鋒。

　　讀及他記述南印度“土塔居八丹之平原，赤石圍繞，有土磚甃塔，高數丈。漢字書云：咸淳三年八月，畢工。傳聞中國之人其年販彼，為書於石以刻之，至今不磨滅焉”，我不禁聯想到那些風蝕歲月中仍依稀可辨的漢字銘刻，仿佛在那片赤石環繞的異鄉平原，與千百年前的華人航海者遙遙相逢。那些未經嚴密考古驗證的口述歷史與文獻記載，依然能夠撩動我們心底深處對航海、對冒險、對文化相遇的深層共鳴。歷史之所以動人，不僅因其記錄事件，更因其傳遞經驗，那些願望、情緒、態度與價值觀的軌跡，使我們得以在時空長河中感同身受。

　　傳統的歷史書寫，往往以帝國為中心，忽略邊陲之聲。而《島夷志略》卻選擇轉身，以航海者之眼凝視“島夷之地”。書中記述船員擇日啟航、海民敬神祭海、百姓煮海制鹽、以鹽酒交換物資等生活細節，字裡行間充滿日常肌理與人間溫度。這些來自海疆邊陲的聲音，不再是文明核心遺忘的片段，而是具體而鮮活的文化主體。我們閱讀的不僅是“他者”，更是在照見過去的我們自身——漂泊、交易、信仰、生存，在無常與遷徙中尋找立足之地。

　　真正的“乘風破浪”，從來不只是航海的壯舉，更是跨越知識邊界、突破認知疆界的勇氣。在那無衛星導航的時代，汪大淵以星象與羅盤為導，引領船隊牽星過洋，將無垠大海化為可依憑的圖像。而今雖不再以舟遠行，我們依舊需以知識為帆、文化為舵，穿梭於錯綜複雜的全球網絡中。《島夷志略》猶如一盞明燈，照亮我們前行的路途——理解彼此、尊重差異，方能在文明的長河中穩健航行。

　　更令人動容的是，這部書隱然折射出“下南洋”精神的文化源流。從古代舶販商旅到今日東南亞的閩南社群，從香火鼎盛的廟宇到凝聚族群的宗親會，從熟悉的鄉音到綿延的年節習俗，文化的延續猶如航跡，在記憶與實踐間交織重現。他們以語言守護認同，以儀式傳承歸屬，在多元環境中構築情感共同體的紐帶。這不僅是血脈的延續，更是一種歷史意識的覺醒與文化自信的體現。

　　於是，在閱讀中，我看見了現實生活的折射：在文化交錯的浪潮中尋覓自身定位，在多元價值中守護內在本真，在歷史的餘韻中，繼續我們的航行。《島夷志略》從未真正結束，它不只是元代的航海筆記，更是一部仍在續寫的文化長卷——記錄著我們如何在全球化世界中構建身份、感知他者、凝視自身。

　　夕陽西沉，我闔上書卷，卻合不上心頭的波瀾。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閱讀，是與古人共渡時空；真正的遠行，是與文明同行。他們的筆墨，是我們的風帆；他們的足跡，是我們的地圖。在通往未來的文化航道上，我們既是歷史的繼承者，也是當代的水手。每一次理解與交流，都是一次乘風破浪的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