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華:家鄉的糍粑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3年11月16日 00:06
“二十八,打粑粑”,說的是家鄉湘西傳統的過年打糍粑的習俗。
一到臘月二十七,各家各戶的主婦把早就精選好的打糍粑的上等糯米洗乾淨,用冷水泡脹米粒。二十八天還沒亮,撈起瀝乾,倒入大木甑裡,上水、燒柴、開蒸。火焰呼哧,當大木瑤裡飄出糯米的陣陣香氣時,人們感受到春節的腳步聲漸漸地近了。
石臼早已洗淨擺放在屋外的坪上。大木甑抱了出來,蒸好的糯米被倒入石臼,熱氣瀰漫。兩個漢子各執一根T形木錘,趁熱開始在石臼中鼓搗,先慢後快,一錘下去,另一錘起來,此起彼落,進退有度。在極富節奏感的捶打聲中,兩名漢子圍著石臼越轉越快,越砸越有勁,越砸越響亮,哪一錘砸下去的響聲越大,圍觀人群的歡呼聲就越高。每砸一錘,漢子們的口中還不忘大聲說一句祈求主人財運亨通、五穀豐登的祝福語,如果是有新媳婦的人家,就會說:“恭喜老闆家的媳婦生個胖娃娃!”整個場面既洋溢著歡樂喜慶,又充滿了神秘的儀式感。
兩個漢子在打糍粑的時候,旁邊一個人為了使糯米受力均勻,要俯身不停地翻動米團,同時往石臼上沾水,避免糯米黏在石臼裡。木錘劃出迥勁的弧線,石臼響著悶鼓一般的“咚咚”聲。當反覆多次轉了數圈,直到糯米搗成了泥糊狀,如一團純白綿軟的綢緞後,兩個漢子加上幾個幫忙的漢子齊喊一聲“起”,漢子們將木錘向上揚起,那打融了的糯米團纏繞在打糍粑的木錘上,翻過他們的頭頂,只見白光一閃,糯米團被整個掀了一個邊,重重地砸在抹滿菜油的案板上。縷縷米香撲鼻而來。
剛打出的糯米團,不見一粒碎米,吃起來軟軟糯糯,有高粱飴軟糖入口即化的感覺。
大人們往往會在這時揪下一坨糯米坨給那些早就吞口水的孩子嚐鮮。同時,趁著糯米團還沒冷卻,女人們手裡抹上菜油,將米團瓜分,滾成長條,然後扯斷一塊,揉成大小合適的一個個圓球,間隔適度地擺放在桌面上,再用另一張八仙桌倒扣壓在上面。
這時,小孩子們的歡呼聲像波濤一樣湧了上來,他們在桌子上面盡情地蹦啊跳啊,歡聲笑語隨著桌子下面的糯米坨一同被壓扁成了糍粑。
打糍粑是個體力活,一般每戶要打100多斤糯米的糍粑,每鍋又只能蒸40斤左右的糯米。掄著木錘不斷反覆捶打的兩個男子,僅幾個回合就累得氣喘如牛,即使天寒地凍,兩三個壯漢也會打出一身汗水;打糍粑又是個技術活,要想打出來的糍粑軟糯、細膩有韌勁,必須快、穩、準、狠,不然用力不得法、打得不準,有可能傷手。像這樣既要有體力又要有技術的活,一個家庭往往難以勝任,鄰里親戚都會一起幫忙互助,有借打糍粑工具和八仙桌的、有燒火的、有蒸米的、有捶打的、還有製作的,大家各司其職,忙得不亦樂乎。
打糍粑的日子,往往是雪花飛舞的時候。鄉村裡安寧祥和甚至帶著原始的濃厚年味早已慰藉了農民一年的辛苦勞作。大家邊做著事,邊聊著天。當濃濃的人情味和年俗摻雜在一起的時候,往日平淡的生活在今天共處的日子變得更為濃釅。打糍粑那天,這家會很熱鬧,週邊的男女老少都來圍觀。糯米的芳香、咚咚咚的捶打聲、村民的歡笑聲和和孩童的追逐聲相互交織,氛圍和諧,其樂融融。
糍粑以糯米的為主,也有高粱糍粑、小米糍粑,製作方法都相同。吃糍粑的方法有很多種,有切成小塊做作料回鍋炒雞炒鴨吃,有用油煎、用炭火烤熟後吃,吃的時候根據個人口味或放點白糖、土蜂蜜,或包上當地酸菜都很美味。我個人最喜歡吃火烤的糍粑。糍粑放在支在炭火上面的火鉗上,兩面翻烤,均勻受熱,漸漸鼓脹開裂,熱氣外冒,繼而在鼓脹的雪白的肚裡灌進想吃的輔料,一口下去,那酥脆、香滑、軟糯,外加熱乎乎的感覺,妙不可言。不過正規的吃法還是把切成小方塊的糍粑和醪糟(即甜酒)一起來煮,大家吃在嘴裡,甜在心上,臉上散發出溫馨、甜蜜和幸福的笑容。糍粑還有一好處就是攜帶方便,食用簡單。村民們外出辦事、上山砍柴和放牛牧羊常帶上幾塊糍粑就地烤食或煮食,解決肚子飢餓。聽老人說,古時候沒有水泥,家鄉已拆除的城牆和長城上的青磚就是用黃土、糯米糊糊和石灰混合夯製而成,還說長城上面和很多城池的城牆上,古代人都封存有用熟糯米壓製成磚牆儲備下來的備戰糧,萬一遭敵人圍困斷糧時,則從磚牆內拆下糍粑磚食之,以禦敵軍。為此,我第一次登北京八達嶺長城時,從山下到最高處的烽火台,一路好奇地在牆磚上遍尋糍粑磚,想犒勞一下飢腸轆轆的腸胃,可惜沒有找到。
在湘西,糍粑還寓意愛情的和和美美、團團圓圓。未婚青年男女經過相識、相戀和透過媒人求親成功後,就開始定親,俗稱“取八字”,即男女雙方相互交換生辰八字。男方參加“取八字”,主要是來認親。要認親,糍粑少不了,既要送女方父親一方的鄉鄰,也要送女方母親娘家一方的親戚。送糍粑一般是四個或六個,不能是單的,但不能是八個,因為人們覺得“八”有“倒八輩子黴”的意思,不吉利。
年年糍粑糯,釅釅簍粑情。糍粑在湘西過年更是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過年菸可少抽酒可少喝肉可少吃,唯獨打糍粑吃糍粑的事少不得。每年過大年的帷幕是在悅耳的打糍粑的聲音伴隨下拉開的。打糍粑是用辛勤勞動放歌生活的最高禮讚,吃糍粑的日子是栽出來的是乾出來的。在湘西要是過年哪家沒打糍粑,就說明這家人不勤快、混得不好、條件差,在人前會矮一截,今年的年不好過,接下的一年也會不順利。誰家打沒打糍粑,打了多與少、好與差,都會成為鄉里鄰里衡量勤不勤勞、寬不寬裕的標準。能得到眾多鄉親的譽美,誰的內心自然都會甜膩膩,倍有面子。
打糍粑喻顯示年年有快樂,年年有希望,黏連成團的糍粑象徵全家的和睦團結。所以,當一個個白得像晶瑩剔透的玉盤一樣的糍粑呈現在人們的眼前時,打糍粑主人的內心足足地充盈著踏實、吉祥和對未來生活的期盼。
過年的日子是在吃糍粑的氛圍中打發走的。糍粑是湘西人過年拜年時必備的傳統食物和禮品,孩子們吃著它是一道美食,大人們待客也不可或缺,輕咬一口綿長清香的糍粑,甘醇在味蕾間傳遞,品味到的是濃濃的年味。
離開家鄉好多年了,難忘兒時糍粑的美味。雖然我現在住的地方也有做糍粑的習俗,但機器轟鳴的獨奏代替了喧囂、熱鬧的場景,研成粉狀壓製而成的糍粑,吃起來全無綿綿糯糯、均勻瓷實的口感,更品不出內中的純樸、歡樂和親情了。
月是故鄉明。在我的記憶深處,家鄉的糍粑圓滿,冰清玉潔,如一輪懸空的皓月,照亮我的鄉愁。我的心底常常在孤寂的夜裡,對著皓皓明月,望著家鄉的方向,湧上一個小小的期許,期許與多少年不見的打糍粑的熱鬧場景能有一場不經意的邂逅。你聽,那咚咚咚的打糍粑的聲音如同故土濃烈而溫馨的鄉音,正在頻頻催促著我這個遠方遊子的啟程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