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石獅祥芝漁港•追光

　　在祥芝小鎮曙光初綻時，海浪以細膩的吻輕觸礁巖，低吟淺唱著時光的長歌。漫步於古韻悠長的巷弄間，每一寸石板路都鐫刻著過往的故事；而晨曦中熠熠生輝的海面，恰似一軸緩緩展開的水墨長卷。此地生活宛如潮汐循環往復，寧靜致遠。受應祥兄邀請，與原文化參贊嚴向東老師共赴這場海邊之旅，得以在海邊小住，讓心靈隨風起伏，沉浸於這份純粹的美好之中。

　　晨霧漸散時，我們循著鹼濕的海風往新東垵去。這片被年輕人喚作“小威海”的灘涂，正舒展著最鮮活的模樣——細沙如篩過似的綿密，踩上去泛起溫軟的潮痕；黑褐礁石群臥在淺海，被浪花舔出層層疊疊的褶皺，像大地晾曬的舊綢緞。遠處漁港裏，白帆與鐵殼漁船錯落，桅桿挑著霞光，漁工們正往船舷掛網，“卡嗒卡嗒”的節奏裏，藏著祥芝人祖祖輩輩“靠海吃海”的底氣。

　　這底氣，原是從千年浪濤裏淬煉出的文明基因。唐代《閩書》載，此處還是“漁人結廬”的荒埔。蔡永兼《西山雜記》寫道：“祥芝，古之‘上施’也。濟陽蔡氏航海卜居於此，宗祠庭院古松生芝草，村人瑞之，稱祥芝也，得了“祥芝澳”的吉名——一個“祥”字，已道盡海與人的最初默契。宋元時，歸晉江縣安仁鄉的祥芝已魚汛興旺，設“祥芝巡檢司”管海貿、守漁港；元人汪大淵在《島夷志略》裏寫“祥芝港，泉州灣要津，漁舟商舶往來如織”，可見其已是海上絲路的隱秘節點。明清更盛，屬晉江縣二十都的祥芝設“水寨”固海防，康熙年間漁船過百、漁民數千，《晉江縣誌》記“漁獲遠銷江浙，艙底壓著南洋的香料與銀錢”——海的饋贈，早讓祥芝人懂得“取之有道，予之有義”。

　　聽當地阿婆說，祥芝的浪裏浸著千年的故事。明代祥芝水寨的老兵曾在這一帶巡海；清代“下南洋”的木船從這裏起錨，船底壓著母親縫進粗布的平安符——那時漁民迫於生計，跟著“紅頭船”漂去暹羅、馬來亞，許多人後來成了商人。祥芝籍海外華僑，捐資支持家鄉教育、醫療及公益事業，把海外的鄉愁釀成了反哺的甘露。近代的僑批更藏著說不盡的牽掛：“家中一切安好”的墨蹟，讓多少等待的人紅了眼眶。如今新東垵的礁石縫裏，偶爾還能撿到碎瓷片——許是當年漁船的茶盞，許是南洋商號的標記，潮水一遍遍沖刷，倒把歲月磨成了可觸摸的信物：每一片瓷，都是海的日記；每一道痕，都是人的牽掛。

　　祥芝海灣的風裏也曾躍動著時尚的節奏。原來卡賓先生多次帶著設計團隊來采風，在祥芝漁港辦“海語”主題秀。今年主題是“踏山海共潮生”，模特們踩著浪尖走來，裙擺印著魚汛時的雲影，連妝容都染了一層淡藍，像把整片海穿在了身上。走秀的T臺就設在海岸邊，一位開著車沿海灣公路來參會的年輕朋友說：“祥芝的海是有性格的，它教會我們‘收放’——就像潮起時要張滿帆，潮落時得穩住錨。”這場秀不只是展示設計，更像一場與海的對話：時尚可以是流動的，正如祥芝人懂得“向海借力，更要護海周全”。他們用漁線編出潮流的結，拿貝殼串起傳統的紋，在T臺上複刻著“海與人的共生美學”。

　　暮色漫上燈塔公園時，我們去看燈塔。這座建於20世紀的燈塔，白色塔身被夕陽鍍了層金，旋轉的光束切開海霧，像給夜航船遞了盞暖燈。沿著海灣往清淨寺方向行去，一條新鋪的石板步道在暮色中泛著暖光——這便是村民口中的“藍色海灣”整治成果。

　　最讓我心顫的，是海邊的那段“時光步道”。石板路嵌著大小不一的石塊，有的刻著蓮花紋，有的留著榫卯印，細看竟多是舊宅拆下的門楣、祠堂的柱礎。多年前臺風掀翻幾處老房子時，村民沒捨得扔這些“老物件”，主動聯繫鎮政府與非遺工匠，善心人士挑揀出完整石材，依原樣打磨雕刻。如今，那些曾被廢棄扔入大海的磚石，被海浪磨去稜角後再次被潮汐推湧上海灘，被人們收集後雕成潮音石，刻上“浪磨百年，終見圓融”的禪語；曾立在門廊的門楣石，被鋪作步道基石，凹處還留時光印記。參與鋪設的漁民老蔡在海邊步道納涼時說：“僑批裏說‘家是根’，這些老石頭就是咱們的根。海給了我們魚蝦，我們給海鋪條穩當路，也給子孫留個念想——讓他們知道，腳下的每一步，都踩著祖輩的體溫。”

　　這種“舊物新生”的智慧，正是祥芝鎮“以石為媒、以文鑄魂”的文化自覺。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中國漁港文化之鄉”，祥芝傳統建築多用花崗岩、紅磚，舊宅拆除後，石材常被重新利用：有的刻成鎮宅石敢當，有的雕成門墩石獅，如今更成了海岸步道的“文化基因”。正如參與潮音石文創設計的行真師傅所說：“石頭不會說話，但當我們把它放進步道、刻上故事，它就成了會呼吸的歷史。我們要讓每一塊石頭都成為‘文化導遊’，每一段海岸都記得住鄉愁。”

　　坐在漁港堤壩上看星。阿兄說，祥芝人早把“斷捨離”刻進了日子：魚汛過了，空船該修的修、該泊的泊；潮退了，破網該補的補、該棄的棄。“你看這海，”他指著黑黢黢的水面，“收走沙灘上的腳印，也送來新的貝殼；捲走舊的船板，也托起新的希望。”忽然懂了他的意思——這不是消極的“捨棄”，而是對自然規律的敬畏，對生命迴圈的接納。就像祥芝人對待海的態度：索取時懂得節制，給予時毫無保留；失去時坦然轉身，重生時滿懷期待。我們在海邊小住，何嘗不是一場禪修？學祥芝人與海對話，學他們接住潮起潮落的從容，學他們在斷捨離裏，把日子過成發光的浪。

　　晨光再起時，海面又鋪開了水墨長卷。祥芝的風裏，既有千年的濤聲，也有年輕的笑鬧；既有老石板的溫度，也有新藝術的鋒芒。這大概就是海的饋贈：它從不說教，卻用每一朵浪、每一塊石、每一次日出，告訴我們——

　　所謂生活的真諦，不過是像此刻的海：

　　接納所有過往，依然向光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