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軍:拜謁杜甫草堂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6月14日 00:39
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初夏,去拜謁杜甫草堂,別有一番情致。此次我們參與的“蜀地六日游”旅行團,最後一天坐晚上十點多的飛機返程,白天自由安排。大多數人都去了青城山、都江堰甚或寬窄巷、武侯祠,唯有我們一家選擇了杜甫草堂。兒子剛被錄取為國家部委公務員,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我們想藉著這次旅行,一起放鬆一下。兒子自小很自律,大學和研究生學的都是“985高校”的計算機專業。研三上半年,他說自己打算報考國家有關部門,不想去外企或其他央企、國企發展,儘管那樣各方面待遇會更優渥。我和妻子都非常支持他的選擇,甚至對于他有這份情懷而感到欣慰。
煌煌九百餘卷、泱泱近五萬餘首的《全唐詩》中,最令我動容更或尤其“情動于中而形于外”的詩句,似乎惟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杜老在自身困迫時卻能推己及人,由自己的不幸聯想到天下人的不幸,並甘願捨一己之身救助天下寒士,此志何忱、此德何厚?!或許,這也正是我們在匆匆旅途中,捨卻其他著名景點而拜謁杜甫草堂的致因。
踏入草堂,雨絲細密如簾,輕輕落在青瓦上,發出簌簌的聲響。穿過草堂正門,迎面便是工部祠。細雨在青瓦上織就半透明的簾幕,簷角的銅鈴懸著千年風霜。祠中香火繚繞處,杜老半身銅像的面容被歲月磨得溫潤,褶皺裡彷彿還藏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熱忱。兒子在旁側的紀念品櫥櫃,選購了一套《杜工部集》。他笑著和我們說:未必好好看,就想在此收藏一部,說不定到時還會放置在工作櫥櫃裡。我笑著打趣:一會兒再淋上草堂的雨,就更有紀念意義了。
出了工部祠,沿著蜿蜒的小徑前行,兩旁草木蔥蘢,“雨洗涓涓淨,風吹細細香”,在雨水的滋潤下愈發顯得生機勃勃。不遠處,一座古樸的建築映入眼簾,那便是柴門。柴門雖簡陋,卻透著一股質樸的氣息,彷彿在訴說著當年杜甫在此生活的點滴。浣花溪就從柴門前淌過,水面浮著細碎的雨花,溪畔菖蒲新綠未艾,幾尾紅鯉正銜著花瓣溯游而上。我拉著妻子和兒子蹲下身,提議都在溪水裡洗一下手,共同沾沾詩聖的靈氣。“浣花溪之水清兮,可以潤我筆;浣花溪之水濁兮,可以厚我意。”我一邊洗一邊自我陶醉。妻子白了我一眼,哂道“班門弄斧”。兒子說“尚可尚可”。妻子嗔說“就會給你爹戴高帽”,我回她“這叫父子天性”,兒子連忙接了句“母子連心”……雨絲斜斜穿過竹梢,在溪面織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我們觸碰水面後的漣漪蕩漾開,不知是否驚動了在草叢中的白鷺,它們的翅膀掠過水面時抖落的雨珠,恰似《江畔獨步尋花》裡遺落的平仄。不知千年後的我們,是否為這些永恆的詩篇裡增添了新的註腳?
茅屋景區就在近在浣花溪旁。溪水之上,橫跨著一座小巧的石橋,石橋歷經歲月的洗禮,佈滿了青苔。我牽著妻子的手,兒子陪在旁邊,輕輕走過石橋,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千年前的那座草堂。幾間茅草屋錯落有致地分佈在庭院中,周圍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茅屋的牆壁有些斑駁,屋頂上的茅草也已有些稀疏,但依然能讓人感受到當年的風雨或寧靜。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擺放著一些簡單的傢俱,一張木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床鋪。泥牆上掛著蓑衣斗笠,草蓆上散著幾卷詩稿仿品。平心而論,我無法相見當年杜甫在此讀書、寫詩甚或與友人暢談的情景。但我撫摸著粗糙的土牆,掌心似乎觸到千年未干的潮濕。
走出庭院,望著遠處的雨景,我忽然有種莫名的感觸:古今的雨,殊無二致,但聽雨、觀雨的人卻因心境際遇的不同而別生感觸,它經由心靈的過渡、情感的設色,映見的已不再是純粹、簡單的飄風時雨。從天上掉下的是雨,落下來濺起的是心聲。從同一件事中,會引發不同的認知和慰藉。落下的雨,路過的風,未嘗不是結緣的警示、會心的探望。兒子站在我身旁,回望雨中的草堂,連說“不虛此行”。
雨勢漸密,我們來到碑亭避雨。我和兒子一起欣賞“茅屋歌”碑刻,妻子忙著為我們擦去額頭、臉頰上的雨水。我側了一下頭,兒子的目光正摩挲著被雨水浸潤的碑刻,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正沿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凹痕遊走。恍然間,雨珠在青石上洇出的深色紋路,恰似當年杜老在夔州揮毫時,墨汁在粗紙上暈開的軌跡。其實,我心裡早就清楚兒子為何提議要在就職前來此一遊——那些在國考中完成的申論作文,終究要在這樣的雨聲中,與某些古老而神聖的靈魂完成秘而不宣的對接。
雨漸漸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灑在草堂的大地上,為整個草堂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輝暈。花草樹木上的水珠在陽光的映耀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我們繼續在草堂中徜徉,感受著這裡的寧靜與祥和。此時的草堂,彷彿是一個遠離塵世喧囂的世外桃源,讓人的心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淨化。
臨離開時,妻子提議我們在草堂影壁前合影。妻子居中,兒子左手把《杜工部集》托在胸下,右手挽著她。《杜工部集》的書頁在雨中微微捲曲,像要飛走的白鴿。我回望茅屋方向,雨後中的霧氣與雲色纏綿交織,彷彿杜老剛剛放下揮毫的竹筆,正倚門目送我們這些千年後的造訪者。
當返程的機翼掠過錦官城上空時,我望向舷窗外漸遠的輝煌燈火。雲層中的雨滴折射著星光,恰似無數透明的廣廈正在天地間悄然生長。妻子頭枕著我的左肩,開始進夢鄉。我看了看兒子,他已經開始翻閱《杜工部集》。閱讀燈的光暈裡,他年輕的面龐與泛黃的詩頁彼此浸潤。我忽然感覺:此刻所有的風雨都成了遙遠的韻腳,在時光的平仄中,某個關于家國天下的對仗正在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