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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世林:一罐醃菜寄鄉愁

2025年07月11日 23:57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7月11日 23:57

  冬晨霜花在窗欞上悄然結出澄澈的圖景,映著初醒的天光,像一卷無言的鄉書。電話那端父母的聲音突然穿破寂靜,說想來看看我棲身的這座城。那聲音如一粒石子投入心湖,漾開了圈圈思念的漣漪。霜花在晨光裡漸漸化開,像無聲消融的某種心事。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心裡卻漫起一股暖流。窗外城市的輪廓漸次清晰,心緒卻被這通電話驟然拋回了千里之外那熟悉的小院。

  火車在黃昏抵達。洶湧人潮裡,我一眼瞥見了那兩抹身影。父親寬闊的肩上壓著過分臃腫的行李,母親臂彎緊緊護著一個鼓囊囊的藍布包,彷彿那是易碎的珍寶。他們擠出站口,臉上刻滿疲憊,兩雙眼睛卻像星辰般驟然亮起,急切地搜尋著,目光最終牢牢鎖定我。父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母親溫熱的手立刻摩挲我的臉頰,“瘦了。”她連聲念叨。城市華燈初上,霓虹如織,將父母風塵僕僕的衣裳和歲月犁深的臉龐,無聲照成兩種迥異人生的相遇。

  回到租住的小屋,燈光柔和地鋪展。母親解開藍布包袱,露出側面蹭著安檢粉筆印的陶罐。她小心揭開蓋子,壇沿凹槽裡的水已乾涸開裂,只剩一道深褐色印痕。“過安檢時非得開壇查驗,灑了半碗滷水。”母親的聲音帶著心疼。她把沉甸甸的粗陶罐鄭重放在桌心,“喏,你上次說想的那口醃菜。”我心頭猛然一緊,這才想起幾個月前某個黃昏電話裡,自己曾隨口提過一句“想再吃一頓你做的醃菜”。原來那句話,竟被她如獲至寶般藏在心底。

  這只粗陶罐沒有閃亮的釉色,素胚上佈滿細微孔隙,鹽漬深深沁入肌理,在燈下像蒙了層薄霜。罐子裡封藏的,分明是故鄉的縮圖。小雪節氣剛過,霜打蔫邊的青菜才最宜入壇。記憶中清晰映現:母親佝僂著腰在菜畦裡挑揀最瓷實的幾棵菜心,枯葉粘在褲腳上;初冬的灶屋熱氣蒸騰,她守著咕嘟冒泡的滷水,結霜的窗玻璃融出一個個小洞;醃漬時刀鋒在案板奏出節奏,青翠汁液染綠指尖。那雙手在冰涼井水裡揉搓菜莖,在粗糲鹽粒間反覆搓揉,把日光的暖、霜露的清冽、泥土的腥澀,連同她自己日復一日的絮叨都揉進陶甕深處。“這水封的法子,”母親摩挲著壇沿的凹槽,“老輩人說從宋朝傳下來的,蒸氣凝水堵住壇口,菜才經得起年歲。”父親曾嘀咕“笨罐子占行李”,此刻卻把罈子往桌心推了推。

  第二天想取些醃菜佐餐,母親卻按住我的筷子。“別急,這菜才醃了十二天,”她翻開手機裡存的文章,“專家說了,亞硝酸鹽沒散盡,得忍過半個月。”她轉身從行李中掏出那盒被我藏在櫃角的超市搾菜,撕開包裝:“先用這個頂頂。”

  帶父母穿行城市的日子,處處可見無聲的碰撞。父親對著需要掃碼的共享單車發愣,把需要手機預約的博物館閘機當成“鐵門神”。地鐵電梯的轟鳴中,他緊緊攥住母親的手,像在激流中抓住浮木。超市收銀台前,母親捏著現金的手僵在半空,聽見“請出示付款碼”的提示音,喃喃道:“這…手機掃啥碼?”窘迫從臉頰紅到耳根。摩天樓的玻璃幕牆映出他們渺小的影子,父親仰頭輕聲嘀咕:“這磚怕比咱一季麥子還貴。”

  那罐醃菜,終究是父母跋涉千里捧來的溫熱之心。城市的密碼他們無從破譯,只執拗地用最樸拙的容器,盛滿田壟帶來的全部日光雨水。

  待到醃菜滿月,鹹鮮在舌尖甦醒的剎那,味蕾便接通了記憶長河:霜晨裡母親摘菜的俯身,暮色中父親踏碎歸家的足音。每一次咀嚼,都像沿著時間的甬道深潛,沉回故園歲月溫暖的湖底。

  父母離去時,陶罐空了。洗淨後的粗陶器立在案頭,內壁結晶的鹽霜如微型雪野,無聲折射著故鄉的日月光影。寫作間隙偶爾抬頭,恍惚聽見窗沿冰凌融化的滴答,應和著母親醃漬時哼的無名小調。這質樸的容器多像一枚石錨,沉甸甸扎進我漂泊的版圖,界定著與那片土地無法割斷的經緯。

  昨夜伏案,指尖無意輕碰罐壁,裡面突然傳來極輕的“喀噠”一聲。靜寂中被無限放大。故鄉的凍土裂開了麼?這源自宋朝水封智慧的陶甕,正用古老軀體的餘震,回應著土地深沉的脈搏。那搏動穿透城市鋼筋,在此刻與我胸腔裡的心跳,合成同一個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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