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許：知舊書屋的時光邀約

　　日子在行色匆匆裡日復一日碾過，有時，總感到一絲喧囂中的落寞盤旋心頭，彷彿喧囂越甚，那點落寞便越是頑固。說不清究竟缺些什麼，只是高樓車流間，心頭偶爾會生出一絲難以名狀的尋覓。

　　所幸，這份落寞總能在舊書屋裡獲得沉靜的撫慰。

　　那日無意間抬頭，馬路對面一棵蓊鬱梧桐的枝葉掩映裡，靜默立著一間老書屋。午後的陽光篩過葉隙，斑駁地落在它的木招牌上，那被歲月啃噬得邊角模糊的木板上，“知舊”兩個紅字依然遒勁有力，透著一股沉靜的底氣。它像一個含蓄溫婉的存在，斂著聲息，等待著被有心人發現。

　　推門而入，瞬間被一種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氣息包裹，那是陳舊紙張混合著淡淡灰塵，又或許還有一絲老木頭在時間裡沉澱下來的氣味。書屋不大，佈局簡樸。中間幾塊木板支起的展台，邊角已磨得光滑微亮，其上錯落擺放著過期的雜誌和厚厚的歷史、軍事類舊書。環繞四壁是老舊的書架，雖然漆皮剝落，木色黯淡，卻分門別類得極是清晰：歷史考古、人物傳記、科學技術、中外文學……標識雖褪色，卻不失莊嚴，方便來者按圖索驥。

　　我素愛文學，便向文學區信步走去。手指撫過一本散文集的書脊，又掂起一冊薄薄的小說集。攜書尋到角落一隻矮小的馬扎坐下，就此潛入另一個世界。那散文集如同一扇明亮的窗，推開它，恍然瞧見父母輩的生活現場：清苦卻不乏筋骨的日子，樸素中閃爍著精神的微光。作者筆端流淌的不僅是記憶，更是對語言近乎虔誠的敬畏，字句間築起的不僅是篇章，更是那個年代的氣節。而那本小說集，如同遞到我手中的一面鏡，映照出的是作者年少時的跌宕：高中的青澀年華里，親情、友情、懵懂的情愫，夢想與一次次碰撞的挫折……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片段，悄然喚醒我心底沉埋的記憶波瀾，心頭也隨之微微震顫。

　　“就它們吧。”起身合上書頁時，我才恍然發覺這書屋竟比初入眼簾時更為蒼老。剛才沉浸于字句間未曾留意的“嘀嗒”聲響，並非來自牆上的掛鐘，它源于屋頂老朽的水管，冰冷的水珠不疾不徐地墜落，匯聚在桶底，悄然沒過了接水處黯淡的金屬箍沿。

　　櫃檯後戴著老花鏡的店主，目光從鏡片上方溫和地望向我。結賬的間隙，他輕撫著包書的舊報紙，告訴我“知舊”已有幾十載春秋。說起電子閱讀的洶湧浪潮，說起人們茶餘飯後的百種消遣，這舊書的營生自然越發冷清孤寂。“有時也想關掉算了，”他的聲音平和，並未有太多波瀾，只是眼角細密的皺紋在略顯昏暗的光線裡彷彿更深了些，“但年輕時就想開這樣一間小書店，能守著這些老書。”他選“知舊”作名，正是企盼著尋得知音，能透過這泛黃變脆的紙頁，觸摸到往昔的溫度，尋得那靈魂深處的一聲迴響。他挑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像在篩選老友，不存半點敷衍。經年累月，小小的“知舊”也悄悄攢下了一批忠實的老主顧。

　　經他一提，我才留意環顧，下午寥寥幾位進店的客人，多半依然在書架間流連，或埋首于矮凳上。他們不也是在書頁裡“泡”了整個悠長午後？

　　“他們啊，”店主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眼角的紋路似乎舒展了些，“都是‘知舊’的故交了。”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倒像是點穿了書屋的某種秘辛。

　　書款付畢，腳步卻在門口遲疑。再回望一眼這隱于城市一隅、與梧桐相伴的靜默所在。一座城市，或許不能沒有一爿這樣倔強佇立的老書屋，亦不能缺了這樣一位甘于守望的情懷經營者。它們像是城市肌理中深沉的文化細胞，不言不語，卻默默守護著紙頁間世代相傳的文明星火。而如我輩讀者，則是這些星火的傳遞者與共享者，每一次指尖劃過舊書溫潤的紙頁，便是在時空中打撈沉船，重新擦亮被遺忘的珍珠，賦予舊物以嶄新的生命光澤與心靈觸動。

　　在這喧囂的洪流中，“知舊”如同一位閱盡千帆的老者，以它的破舊與堅守，對我們輕聲提醒：腳步匆匆時，不妨稍停一停，在這慢下來的縫隙裡，重新傾聽那些唯有泛黃書頁才能娓娓道來的古老故事。門外梧桐枝葉輕輕搖曳，似乎也默許著這份古老書香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