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強強：歸來，已無故園在

　　兒時聽過一句話：“父母在，家就在”。那時年幼，只覺這話溫暖，如同飯桌上的熱湯、母親縫補的衣衫，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直至多年後，父母相繼離世，我在海外漂泊經年，如今獨自踏上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方才真正體味到，這句話背後蘊藏著何等深沉的重量。

　　十幾歲的年紀，我便背起行囊，離鄉背井，獨自赴菲律賓打拼。白日打工，夜晚求學，心中所念，無非是在異鄉闖出一片天地。離家倏忽便是十數載，思鄉念親時，只能將滿腔牽掛寄托于電話線那頭。父親總淡淡說道：“家裡安好，勿念，照顧好自己。”母親則在一旁殷殷叮嚀，要我穿暖吃飽、莫要太累、記得休息。那時的我，總以為來日方長，父母會一直在那裡，如同老屋牆上那架鐘，篤定地走著它的節奏，為我守候著一個隨時可歸的港灣。

　　然而世間總有些離別，猝不及防，悄無聲息。幾年光景，父母相繼離我而去。父親走得沉默，母親帶著不捨。他們的離去，宛如石子投入深湖，表面波瀾不驚，心底卻已掀起漩渦，一圈又一圈，無從平息。

　　今年，是母親走後我第一次回鄉。飛機徐徐落地，心中卻五味雜陳，竟一時尋不到歸國的確切緣由……走出機場，站在熟悉的街頭，週遭是親切的鄉音，我卻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老家的門牌號依舊，門前的石階如故，只是門後的人，已不復存在。

　　終究還是到了“家”。我步入父母的房間，桌案上的擺設未曾挪動——父親慣用的茶杯，母親的老花鏡，都靜靜留在原處，唯獨不見二老身影。牆上懸掛著我們一家人的舊照。這些靜默的遺物，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我坐在父親的辦公椅上，閉目凝神，恍惚間似乎還能聽見他拉開抽屜，翻找紙筆寫作的窸窣聲。廚房裡，母親使慣的鍋鏟猶在，鍋底雖已熏得黢黑，那是她操勞一生的見證，如今卻只餘一片空寂。

　　原來，父母在時，“家”是那樣具體——是一碗熱飯，是一盞明燈，是一句嘮叨。而今他們不在了，家便化作一種抽像的念想，唯余回憶取暖。這屋子，還能稱之為“家”麼？我心中存疑。後來才明白，並非屋宇成了空殼，而是心底那個可以肆意撒嬌、安然落淚的角落，隨著父母的離去，已被歲月悄然收回。

　　步出老屋，我信步街頭，重訪兒時常去的公園、鐘樓、中山街、開元寺，還有曾與母親一同買過菜的菜市場。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攤位換了模樣，也無人再認得我。我像個異鄉的旅人，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踟躕徘徊，恍若從未屬於此地。

　　可也正是在這一刻，我驀然領悟：“家”遠不止于屋瓦與牆壁，它更是一段血脈相連的羈絆，一份無言的牽掛。父母雖已遠去，他們的影子卻從未真正消散。他們留在我說話的口吻裡，藏在我行事的習慣中，浸潤在我思念時落下的每一滴淚裡。他們用數十載光陰，在我心間築起了一座無形的“家”。

　　我想，這或許便是“歸來”的意義所在。不為重溫故地，只為與往昔對話，與自己和解。雙親已逝，物是人非，然而那份愛，從未斷絕。

　　于是我終于懂得，那句“父母在，家就在”，並非意指父母離去後便無家可歸，而是警醒我們，既要珍惜曾擁有的那份安穩，更要勇敢地將這份溫暖傳遞、延續。

　　縱使歸來，已無故園在，我亦願將他們給予的溫情，帶往未來的路途。

　　歸途，不僅是尋覓“家”，更是一場找回自我的溫柔旅程。無論身處世界何方，父母的愛與記憶，終將成為生命裡永不熄滅的燈火。